一边，是YouTube和TikTok上用中文搜索“走线”，会出现海量视频，介绍通过美洲各种路线越境进入美国的攻略。在标题中不乏“轻轻松松”、“丝滑”之类形容词。
一边，是旧金山非营利机构，华人权益促进会(CAA)工作人员最近在加州圣地亚哥移民欢迎中心时，看到的一张张“彷徨、担忧、疲惫”的面孔。12月中旬，华促会应圣地亚哥移民权益机构的邀请前往该中心，协助应对涌入的大量说中文的移民。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圣地亚哥本地移民机构面对每天突然出现的大量华人移民，既无法用中文与之沟通，也难以理解过去鲜少出现的华人面孔剧增背后的原因与背景。华促会团队在一天内就与100多名华人接触，帮助他们联系亲人，提供翻译服务。
这些移民对华促会团队形容了在路上的艰辛苦难，他们说，一路上充满了未知数，危险的丛林、沙漠和沼泽意味着受伤和被抛弃、死在路上的可能，此外，他们还不断面临被抢劫和虐待的风险。华促会的移民权益社区倡导马怡君(Gin Ma)介绍说，许多移民在进入中心时，身上所携带的现金和其他贵重物品已经被劫掠一空。千难万险抵达圣地亚哥移民中心，能听到母语提供的帮助，对许多人是莫大的安慰，不少人在听到马怡君熟悉的中文普通话后，惊喜地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些中国移民都曾途经达连峡谷。其中很多接受调查的移民表示，他们通过包括微信、小红书等在内的中文社交媒体或朋友和中介处获得进入美墨边境的信息。
不仅仅是中文，移民们已经在TikTok、Facebook和YouTube上发表了无数帖子、图片和视频，这些内容代表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他们使用的是印地语、旁遮普语、海地克里奥尔语、波斯语……
《纽约时报》的安第斯分社负责人朱莉·特克维茨(Julie Turkewitz)用了几个月时间在达连峡谷进行采访，她发现，达连峡谷甚至已经带有了些网红的意味：一些移民通过分享自己的经历收获了大量粉丝和收入。只需点击几下，移民就可以轻松地从TikTok视频跳到相关的Facebook群组，与蛇头通过WhatsApp对话，从而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构思、计划和安排前往美国的长途跋涉。文章形容，“穿过丛林的小路上挤满了自拍的人。”
这些社交媒体的内容能准确完整地传递出路上之艰辛、寻求合法身份之难，以及美国多数主要城市的生活成本之高吗？有着盈利动机的内容创作者和社交媒体公司是否助长了移民潮？尤其对”润“出来的走线客来说，他们为什么要走这样一段路，这一切值得吗？
对于国内走线客民来说，少数财力和资源丰富的人可以在获得日本或申根签证后直飞墨西哥，之后越境进入美国，而更多人选择的是一条更漫长、也更危险的路线：先经由第三国飞往对中国免签的厄瓜多尔，徒步穿越位于中美洲的巴拿马和哥伦比亚之间的达连峡谷，北上经过数国后到达墨西哥，最终穿越沙漠，经过南部边境进入美国。
66英里长的达连峡谷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移民路线之一，作为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唯一陆路通道，在过去的几年里，随着当局打击其他通过空运和海运的路线，这里已经成为移民进入美国的主要中转站。
去年秋天，记者朱莉·特克维茨跟随了一群移民，用了九天穿越达连峡谷。她发现一条曾经太危险的路线，现在已经变得人满为患。“一大群人穿过丛林，”她说。“就像在自由女神像前排队一样。”
据巴拿马当局称，仅今年就有来自100多个国家的50多万移民穿越这个峡谷，比2021年的13.3万人增加了两倍多。
在这当中，每月穿越达连峡谷的中国移民人数一直在逐渐上升，根据巴拿马移民局的数据，今年前9个月，有15567名中国公民越过达连峡谷，是第四大移民国，仅次于委内瑞拉人、厄瓜多尔人和海地人。相比之下，2022年有2005名中国人徒步穿越峡谷，2010年至2021年总共只有376人。
穿越这个峡谷时，有很多东西可以杀死你。
在圣地亚哥的移民欢迎中心，有华人移民对华助会工作人员说，他们目睹了死亡。
一位中年男士讲述称，他历时一个月三周，从福建到广州，经由土耳其入境厄瓜多尔，坐大巴到达巴拿马，进入达连峡谷的入口处，由蛇头带领走了出去。他回忆称，根据资金多寡，在蛇头那里可以选三天到五天不同时长的路线，“但选了五天的人此后再没有音讯。”
可怕的是未知，在这条路上，艰险的自然环境、陌生的野兽和昆虫、凶残的蛇头、人贩子与武装分子，都对人们构成了巨大的威胁。达利峡谷是世界上最潮湿的地区之一，频繁的降雨会引发山体滑坡。气温可达35摄氏度，湿度高，加剧了持续的口渴和饥饿。但路上的饮用水也没有保障，河水已经被尸体污染。去年，至少有36人死于山区森林，其中许多人死于丛林的悬崖和汹涌的河流——这显然是个过低的估计。
这位移民说，一路上他们都穿长袖长裤，以免被昆虫叮咬，他对于一种黄色的蜘蛛尤其心有余悸（据查，这种黄蜘蛛可能叫yellow sac spider，黄囊蜘蛛，人类被咬后可能出现局部坏死，也可能导致过敏性休克）。蛇头随身携带电击棒，防止被野兽攻击。他形容这段路程十分安静，谁也不敢说话，如果有人因为体力不支或者受伤被蛇头抛弃，也只会静静地丢在路边。
特克维茨在接受CBS的采访时说，大多数移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前方的挑战。她说：“你不知道下一个拐弯处会发生什么。你不知道这条河有多深。你不知道岩石有多滑。许多踏上这段旅程的人不仅没有做好身体准备，而且没有资源买靴子、买合适的食物或买合适的衣服。其中一些是儿童。你很难用语言描述人们所遭受的危险。”
移民很难形容路上是自然环境还是人更凶险。这条路线遍布蛇头和犯罪集团，这些组织经常对移民进行勒索和性侵犯。根据无国界医生组织(MSF)的报告，移民遭武装匪徒绑架和强奸的数字达到了创纪录的水平。与华促会接触的那位中年移民表示，他成功在内衣中藏了一块表，但携带的现金除了支付蛇头，其余的全部被劫走。
即使在成功走出了达连峡谷后，等待移民的仍然是更多的挑战。移民们将继续跨越六个以上的边境，每一个都面临被拦截或驱逐出境的风险。即使他们到达了美国南部边境，许多人还是会被驱逐回他们的祖国。
许多走线客即便”润“入美国后，并不意味着渡劫完成，他们将会面临复杂而漫长的程序，这当中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移民在被释放后，将在离最终目的地最近的城市开庭，这个系统存在着瓶颈，每个案子需要数年时间走完上庭和裁决程序。锡拉丘兹大学交易记录访问信息中心(Transactional Records Access Clearinghouse)的数据显示，在2022年预算年度，中国移民获得庇护的比例为33%，而所有国籍的移民获得庇护的比例为46%。
美国国土安全部的数据显示，近年来，持有中国大陆护照而未经适当证件入境美国的人数增加了一倍多。在过去的14个月里，近6万名中国移民因非法越境而被拘留，其中近四分之一在加州。许多媒体观察发现，新近的中国移民在经济地位上似乎主要处于中下产到中产阶层——这跟因饥荒、帮派斗争等原因逃向美国的委内瑞拉、海地等国难民存在显著的差异。
华促会工作人员在与中国移民接触后，总体印象是劫后余生的移民仍然充满着希望，很多移民学历很好，拥有着不错的经济条件。在进入中心，获得了食物和网络等帮助后，他们中的很多人迅速通过手机应用购买了前往纽约、芝加哥等地的机票，准备投奔亲友。
这个观察跟彭博社最近的报道非常一致，彭博社发现，中国的移民潮似乎主要由中产阶级组成，“他们似乎比其他人更富有，也更不适应沙漠环境”。一位圣地亚哥的志愿者表示，“与我交谈过的每个人都有工作在等着他们。当中一些比较富裕的人告诉我，他们把去美国的旅行和在坎昆度假结合起来。所有这些都遵循着中国社交媒体应用程序上介绍的攻略。”
为什么中产阶级也要冒险走上这样一条可能会送掉性命的路？许多移民提到他们既有金钱托底，还有技术加持。短视频平台和即时通讯应用程序不仅提供现场视频片段，还提供从大陆到美国的分步指南，包括带什么物品、在哪里找向导、如何在丛林中生存、住哪家酒店、在不同国家贿赂警察多少钱，以及遇到美国移民官员时该怎么做。翻译应用程序则让移民能够在无法熟练说西班牙语或英语的情况下，穿越中美洲。
当你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查看有关走线的信息时，大数据会“投喂”更多信息。这使得拍摄、分享相关信息成了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在多个中文社交媒体上，走线成功的人表示自己可以有偿拉群，传授相关知识。一些人甚至成为了网红，《纽约时报》采访了一位名叫曼努埃尔·蒙特罗萨的委内瑞拉移民，他将自己穿越达连峡谷的视频分享在YouTube上，结果，现在每月他能分到几百甚至1000美元的收入——因为做视频赚得钱足够多，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去美国了。
这些内容对社交媒体公司来说更有利可图，它们从有关移民的帖子中赚钱的方式，跟从萌宠美食视频中赚钱的方式一样：观众观看的时间越长，可以投放的广告就越多。
TikTok发布的数据显示，该平台上带有#migration标签的西班牙语帖子浏览量接近20亿。标记#darien的帖子也是如此，有时会出现在H&M和iPhone15的广告之间。
在Facebook上，与移民相关的小组蓬勃发展，其中一个有50多万成员，为自称为“顾问”或“向导”的蛇头创造了一个开放的市场。
这些博主是否会为了流量和收益，刻意隐瞒路上的危险和申请庇护的不确定性？许多移民内容创作者表示，他们充当公民记者和教育工作者，帮助其他人了解这条路线的要求，并自行做出决定。比如蒙特罗萨在讲述他的美国之旅的视频中，就拍摄了一位看上去濒临死亡的男子，并向观众问追问了沿途几乎所有移民都会面临的可怕问题：是否应该停下来，帮助一个无法继续前进的人。
“不帮忙是不是不人道？”他问。
蒙特罗萨并不认为自己会激励大规模移民。
他表示，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要大得多——比如移民祖国的危机、美国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以及迫使人们走上非法路线的移民政策等。
“大多数人不想逃离家园，在极其危险的条件下跋涉数千英里，在一个新的国家重新开始，”人权观察组织(Human Rights Watch)驻墨西哥研究员泰勒·马蒂亚斯(Tyler Mattiace)说。“人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许多华人移民表示，国内经济增长放缓，加上近三年的严格限制，促使许多人到国外寻找机会，但自疫情以来，美国签证制度一直受到长时间延误的困扰，合法途径变得更加稀缺。城市青年失业率最近达到创纪录的20.4%，这使得应届毕业生的就业前景有限。小企业主在疫情封锁和消费者需求疲软期间也遭受了损失。社会和宗教自由度的下降是移民的另一个主要因素，因为对LGBTQ权利、女权运动和宗教活动的镇压仍在继续。
华促会的马怡君总结说，在艰险的旅程中，支持着移民们走下去的，是去美国后帮助家人的希望。
而《纽约时报》记者特克维茨说，“让他们冒险的，是一种对更好的东西的持续希望，他们相信自己能让孩子的生活可以更好。我知道你们总是听到这句话，这句话可能很俗气，但他们确实追求的是美国梦，美国梦很难破灭。即使经历了这一切，面临驱逐出境的可能；即使人们知道美国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美国梦的力量，也在为他们的旅程提供动力。”
参考资料：
https://www.bloomberg.com/features/2023-chinese-migrants-us-border/?sref=IYYG02N5
https://www.cfr.org/article/crossing-darien-gap-migrants-risk-death-journey-us
https://www.cbsnews.com/news/migrants-journey-north-through-the-darien-gap/
https://www.ohchr.org/en/stories/2023/09/darien-gap-risky-path-search-safer-life
https://www.nytimes.com/2023/12/20/world/americas/migrants-tiktok-darien-gap.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