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华法案》的历史告诉我们，大规模驱逐不会提高美国工人的工资

12/17/2024

作者：詹涓

封面图源：《纽约时报》

移民问题是本届总统选举周期中最重要的话题之一。前总统川普承诺实施大规模驱逐行动，每年将驱逐数百万人。或许是基于近年来对通胀和经济的不满，不少华人也支持这种举措，认为此举能够让自己纳的税不再去供养无证移民，也能确保美国公民和合法居民获得更多就业机会。

不过，实际操作要远为复杂。几个数字可以归纳现状：1，根据美国移民委员会的统计，驱逐约1100万无证移民的成本将高达3150亿美元；2，无证移民占到了美国就业劳动力的近5%，而且集中在农业、建筑、休闲和酒店业。如此庞大的劳动力和消费者队伍流失，必然会对整个美国经济产生影响；3，至少有530万个美国家庭内部，有一位无证居民，遣返他们，也会导致数百万家庭的经济面临动荡，抚养这些移民的未成年子女的成本预计将达到1180亿美元。

最近的多项经济学研究一致指出，驱逐出境损害了美国的劳动力市场，并导致美国出生的工人的劳动力市场情况更糟。去年佛罗里达州实施了针对无证移民的立法，导致当地建筑和服务业萎缩。不过，在深入分析这些研究之前，让我们将目光移向历史：一项新颖的研究发现，《排华法案》的目标虽然是保护本土工人，但实际效果反而是抑制了整体就业。

排华法案如何事与愿违

《排华法案》是华人都非常熟悉的法律，19世纪中期大量华人迁入美国西部，有些人来寻找黄金，有些人为铁路公司工作。在大批华工的助力下，横跨美洲的铁路提前七年实现完工。美国雇主非常喜欢跟华工合作，因为他们勤劳、甘于接受低薪、而且能自行解决住房和食物问题。

但1870年代，长期的经济衰退激起了白人的不满。政客开始通过发表针对华工的仇恨演说来赢得选票，在加州中部，认为华人抢走了自己饭碗的白人开始烧毁华人房屋。在这样的背景下，1882年联邦政府通过了《排华法案》，规定在10年内禁止从中国移民（此后又数度延期），到1924年，美国已采取措施，阻止几乎所有来自亚洲的移民，并制定了严格限制东欧和南欧移民的配额制度。

《排华法案》是美国历史上针对自由移民所作出的最重大的限制之一，华人成为首个被美国拒之门外的民族，这个法案通过后，驱逐华人的行动愈演愈裂，导致美国约300个城镇的华人遭遇了大规模暴力和种族清洗，1885年发生了一起特别可怕的事件，怀俄明州岩泉镇的白人矿工屠杀了至少28名中国矿工，并驱逐了数百人。

这部法律以几代华人的生存、安全和幸福为代价，目的是为了保障白人的就业和工资水平，但实际效果事与愿违。在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11月发表的一份工作论文中，一组学者分析了该法律所带来的经济影响。作者发现，由于在1880年，华人是美国西部最大的移民群体，而且绝大多数华人劳工都是正当年的男性，《排华法案》使中国劳动力供应减少了64%——但是这能让白人工人供应增加吗？并没有，研究者发现只有采矿业的当地白人取代了华工，其他门类都没有。随之而来的是西部各州一半以上的制造业机构被摧毁，大量工作岗位消失，随着经营酒吧饭店的华人离开，一些城镇彻底失去了吸引力，前往西部寻找工作的美国白人数量减少了 28%。白人工人的终生收入指标因此下降。作者表示，该法律对当地经济的影响一直持续到1940年代。

哈佛商学院助理教授、该报告的合著者之一马可·塔贝里尼(Marco Tabellini)对彭博社表示：“我们发现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白人工人或本土出生的工人从该法案中受益，而且该法案还减缓了白人工人找到薪水更高的工作的速度。”

而另一位合著者、西北大学凯洛格管理学院的经济学教授Nancy Qian在接受NPR采访时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即使我们认为移民政策是为了美国公民的经济利益，我们也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我们想要禁止或减少的移民。他们在做什么？这是美国人重视的事情吗？如果他们走了，谁来做这项工作？他们会付出什么代价？美国人又将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近期案例：参议院第1718号法案对佛罗里达州的影响

说完了历史说现实。佛罗里达州最近实施了针对无证移民的立法，结果表明强硬的移民执法措施将不可避免地对美国公民产生负面的经济影响，这种影响甚至让支持该法案的立法者都感到惊讶。

2023年5月，佛州州长德桑蒂斯签署了参议院第1718号法案。SB 1718要求拥有25名或以上员工的私营企业使用联邦E-Verify数据库来筛选新员工；将无证移民运送到该州或无证移民使用虚假身份证件获得工作定为重罪；并禁止无证移民使用州外驾照。

甚至在7月该法生效之前，无证移民就因为恐慌而开始搬离该州。不出几个月，该州的农民、建筑商、餐馆、酒店和其他企业都抱怨工人短缺。甚至持有合法工作许可的人也搬走了，因为他们担心无证家庭成员的安全。

建筑公司G. Batista Engineering & Construction的老板格雷格·巴蒂斯塔(Greg Batista)告诉《坦帕湾时报》：“他们干脆收拾行李离开，前往一个对移民更友好的州，在那里移民不用每隔10秒钟就回头张望，担心自己要被驱逐。”

这项法案也没有像预期中的那样，让本土出生的工人更容易就业。NPR在2024年采访了酒店经营者、建筑企业和餐馆老板，他们说，美国工人根本没有出现在这些招聘岗位上。他们表示，佛罗里达州的劳动力短缺，加上严格的本州移民政策，正在损害企业的利润。

Wish Farms是美国最大的草莓种植商之一，该公司的负责人加里·维什纳茨基(Gary Wishnatzki)告诉NPR，随着该州执行SB 1718法案，而本地工人又不愿意从事农业工作，他转而在海外招工，所有外国工人都需要持有H-2A签证。他必须支付劳工招聘公司的费用、签证申请费，而且还要给工人包吃包住。即使对于像他们这样的大公司来说，成本也变得非常高昂。结果是，他支付的工资比州最低工资高出23%。维什纳茨基表示，“浆果将成为奢侈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人们每次去超市都会购买的东西。”

结果是，建筑工程停滞，水果在地里腐烂，酒店和餐馆被迫解雇员工。出租单位空置，企业失去客户。迪士尼乐园难以找到演员和清洁工。支持该法案的州议员公开呼吁移民不要离开。

佛罗里达州的经历让我们略微窥见了全国大规模驱逐无证移民将对美国各州和各经济部门产生怎样的重大影响。虽然佛罗里达州的无证移民比例高于大多数州（5%，而全国平均水平为 3.3%），但其对无证移民工人的过度依赖并不罕见。

佛罗里达州针对无证移民实施反移民政策的负面影响并不令人意外。2011年，佐治亚州颁布了类似立法，随之而来的劳动力短缺导致当年农作物损失约1.4亿美元。

不可替代的劳动力

万斯等大规模驱逐出境的支持者认为，外国出生的工人和美国出生的工人是可以相互替代的，也就是说，当一名外国出生的工人获得一份工作时，美国出生的工人就会少一份工作。因此他们推导认为，驱逐将对美国工人产生经济效益，鉴于非法移民通常工资较低，将他们驱逐出境将迫使美国公司以更高的工资雇用美国工人。

“人们说，好吧，美国人不会做这些工作，但人们会做这些工作，”万斯在 10 月份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

但百多年来的研究和个案都表明，大规模驱逐实际上可能会损害美国工人的就业前景，关键原因是，无证移民劳动力和本土出生的劳动力并不是零和博弈。无证移民创造了对商品和服务的需求，为国家的长期财政健康做出了贡献。而且由于无证移民更年轻，比美国出生人口更有可能处于工作年龄，尽管无证移民仅占总人口的3.3%，但他们占美国就业劳动力的4.6%，因此，将近5%的劳动力赶走，势必会对经济带来波澜。

首先，无证移民工人和在美国出生的工人从事不同类型的工作。下图显示了无证移民中15种最常见的职业中，无证移民工人、合法移民工人和美国出生工人的百分比。

很明显，相比在美国出生的工人和合法移民工人，无证移民更频繁地从事低薪、危险和其他方面不那么有吸引力的工作。例如，近6%的无证移民从事家政、建筑工人或厨师的工作，相比之下，合法移民工人和美国出生工人的占比分别为约2%与1%。

根据美国移民委员会(American Immigration Council)的预计，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驱逐将导致150万建筑业、22.5万农业、100万酒店业、87万制造业、50万一般服务业（包括汽车修理、理发店和干洗服务等）和46万运输和仓储业工人离开美国。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德州的无证移民建筑工人。自2000年以来，该州的人口增长了约1000万，经济增长速度令许多州感到羡慕，在这波美国境内的迁徙潮中，也有很多在加州的华人科技工作者搬到了德州。《德州月刊》(Texas Monthly)最近的一篇文章深入探讨了该州建筑业对无证劳工的依赖程度，指出如今该州拥有约160万非法移民，德州建筑业雇用的工人中，估计有一半是无证移民。这篇报道写道：“没有合法身份的建筑工人为德州经济奇迹奠定了基础。切断无证工人的供应，就像切断混凝土和木材的供应一样。”

当这些工人离开，谁能顶着德州的烈日，为新搬来的人盖房子、维护房子呢？事实就是：很难在本土找到工人。第一，受出生率下降的影响，美国适龄工人人数减少了，而建筑业是个对年纪、体力和专业技能都有较高要求的行业。如今，美国每五名建筑工人中就有一名年龄在55岁或以上。随着他们退休，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缺。第二，在越来越少的美国劳动力中，愿意从事手工工作的工人比例也在急剧下降。这个趋势跟发达国家是一致的，跟大多数发达国家不同的是，美国仍然有一支庞大的无证移民队伍。

需要指出的是，跟人们常见的认识不同，大规模驱逐还将导致美国高技能人才大量流失。约有170万无证移民拥有学士或以上学位，占无证移民人口的15.4%。此外，2022年有超过45.7万无证移民进入美国高校学习，这些学生毕业后有可能帮助缓解美国高技能工人的短缺。

美国工人同样无法受益

这些职业和行业不是一座孤岛，而是会相互影响。

可能很多人认为，民主党总体上对无证移民包容点，共和党要严格点，但实际上是里根给300万移民“大赦”，而奥巴马被一些移民倡导者称为“Deporter-in-Chief”（首席驱逐者）。奥巴马政府推行“安全社区”计划(Secure Communities, SC)，导致在2008-2014年间约有45万名移民被驱逐出境。支持大规模驱逐无证移民的人认为，此举将提高美国工人的工资。但经济研究表明，大规模驱逐不仅没有改善美国工人的就业前景，反而减少了他们的就业人数和工资。一项研究发现，美国出生工人的工资下降了0.6％。受驱逐的连锁影响，4.4万名美国出生的工人也失去了工作。

该研究的主要作者、科罗拉多大学丹佛分校专注于移民政策的经济学家克洛伊·伊斯特(Chloe East)告诉《华盛顿邮报》:“经济不是零和游戏，当一个人有工作时，这并不意味着另一个人的工作会减少。”

在无证移民工人中常见的职业，如建筑工人和厨师，对保持企业运营至关重要。驱逐从事这些工作的工人也会影响到美国出生的工人。例如，当建筑公司的可用劳动力突然减少时，他们必须减少雇用的建筑工地管理人员的数量。如果建筑工人短缺导致一栋房子无法建造，那么为这栋房子提供家具（从厨房用具到床架）的企业也会失去生意。没有田间工人收割庄稼，卡车司机就没有货物可运，农民也不需要购买新的农用设备。

看护和家政工作在无证移民中也很常见。家庭能否找到保姆、保姆的价格是否能负担得起，会极大地影响到人们、尤其是女性是否可以出门工作。伊斯特的另一项研究发现，“安全社区”影响了托儿市场——托儿工作者的供应减少了。这导致带着年幼的孩子、受过大学教育的母亲在正规劳动力市场工作的人数减少。

大规模驱逐还将影响一百万无证移民企业家，他们在2022年创造了271亿美元的总营业收入，为美国工人提供了就业机会。这些无证移民企业家中约有30%从事建筑业，18.7%从事专业服务业。这些企业已成为社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美国人当地就业的来源。

此外，移民不止是劳动力，他们也是消费者。他们为在美国出生的工人创造就业机会的另一个重要方式是，他们可以促进当地对理发、食品和汽车等商品和服务的需求。这意味着驱逐出境导致当地理发店、超市和汽车经销商的收入减少，导致他们雇用的工人减少，包括在美国出生的工人。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用一个数字——1100 万——来描述无证人口，会让人联想到一个庞大、未知和可怕的群体。然而，仔细观察后，我们会发现这个群体也许就在我们身边，他们已经与美国公民和合法移民结婚，在美国生下了孩子。据“移民研究中心”(Center for Migration Studies)统计，至少有530万个美国家庭内部，有一位无证居民；在这些家庭中，有280万个家庭（占 53%）共育有570万名在美国出生的儿童。他们就是我们社区的邻居，强制他们离开将会割裂社区，令上百万家庭陷入痛苦和贫困。如果在大规模驱逐计划之后，他们的美国子女中有三分之一留在美国（这是一个非常低的估计），那么抚养这些未成年子女的成本将达到1180亿美元。这些家庭如果受驱逐影响搬到海外，则会进一步减少美国年轻劳动力人口规模。